学习写作的第一步,是学说真话 | 许佳专栏
文|许佳
一个半月前,天气还很温暖,正午时分,有时能在大街上看到穿短袖的人。不过,在上海市中心的各个街区,路边悬铃木的叶子已经转黄。水果店门口的显要位置堆满了柚子和橘子。大闸蟹也上市了。我给班上的学生布置作业,要求他们在身边寻找秋天的踪迹。“第一个告诉你秋天来到的现象,是什么呢?”我问他们。
十一长假之后,孩子们回到故事星球,习作也交上来了。好几个孩子不约而同地在来路上捡了几片巴掌大的悬铃木落叶。他们说,我差点忘记写作业了,不过,这就是我找到的秋天的证据。
我挺喜欢读孩子们的习作,他们写家人,写白日梦,常常给人惊喜。但这一次是个例外。我获得了有史以来最沮丧的阅读体验。
我面前摊开十几篇字迹、长短不一的文章,写的几乎全部是落叶。连措辞也千篇一律,无外乎金黄的落叶如何铺满了草坪,蝴蝶般的叶子如何在风中翻飞。有人写到大雁南飞,还有个孩子描绘了果园的景象:“香蕉、苹果、橘子、葡萄挂满了枝头。”
在此前的写作中,这些孩子曾经天真烂漫地描写过爸爸的漏水的旧鞋子,抱怨过成天催他们“快一点”,自己的动作却最慢的妈妈。这一次,我把他们带入了雷区。秋天,作文选上常见的题材,几十年来有无数个小学生写过。一触碰这种题目,陈辞滥调就流向他们的笔尖。
我问那个写金黄的落叶铺满草坪的学生:你真的看见草坪上一片金黄,被落叶覆盖吗?
我问写大雁南飞的学生:你在哪里看到大雁的?你如何辨认出那是大雁呢?
我问那个描写果园的学生:在哪一座果园里,你看到那么多种水果一齐成熟呢?
他们笑嘻嘻地与我对视。写果园的孩子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。他说:我来不及写了,这是我在来上课之前的一小时里写的。
他们中的好些人一周要上八九个课外班,恐怕没有什么时间能用于捕捉季节的细微变化。他们能做的,不过是在来上课的路上随手捡两片树叶。除了时间有限之外,另一个问题更引起我的注意:对于哪些现象是亲身经历,哪些现象是从书本、电影、照片等媒介道听途说来的,他们似乎已经有点搞不清了。落叶难道不是一片金黄吗?秋天难道不就意味着大雁南飞,果实成熟吗?正如张爱玲所说:“像我们这样生长在都市文化中的人,总是先看见海的图画,后看见海;先读到爱情小说,后知道爱;我们对于生活的体会往往是第二轮的。”
而这些小学生脱口而出的秋季美景,恐怕连第二轮都算不上。那是从别人的道听途说而来,说不定是第三,第四,甚至第五轮的体会了。
参加我工作坊的孩子都要读一本书——德国作家米切尔·恩德的幻想小说《毛毛》。这是一本好书,我有许多理由认为孩子们应该读它,应该早些读到它。不过这是另一个话题,在这里,我只转述书中一个小小的段落。
有个名叫扫大街的贝波的人——他是个无名小卒。朋友们都知道他性子特别慢,你问他一个问题,他可能要考虑一两个钟头,甚至一整天,才能告诉你答案。发问的人早就忘记自己问过什么了。贝波花这么长时间思考,有他的理由:他不愿意说假话。
他认为,“世界上的一切不幸都是从谎话中产生出来的,有些谎话是有意说的,但也有一些谎话是无意的,只是由于太匆忙或者考虑不周而产生的。”
读到这里,我问学生们:你们觉得贝波考虑这么久,有必要吗?大家都认为毫无必要。
然而,在写作过程中,他们不假思索地写下了谎话。
什么是诚实?贝波告诉我们,诚实就是要搞清自己真正的想法,要慎重地对待自己的话语。落到写作上,这就是一个作者的基本觉悟。
也许有人会说,对这件事有没有必要如此顶真呢?孩子们知道写什么,而且能写出相应的字数,不就达到要求了吗?不。我认为有必要顶真。原因在于,他们并非蓄意欺骗,而完全是因为对每一天的见闻视而不见,导致无话可写,只得搬出二三手材料,用好词好句填满稿纸。
我们感知世界的程度,往往是模糊的,难以清晰界定——你是感觉到了,但还说不出来,还是说出来了,但没有确切表达出你的感受?抑或是根本没有感觉到,也就无从说起呢?
最令人满足的境界,当然是既能感觉到,又能精确地表达。
另有一种境界,则是你本来说不出,却因为听了他人的表达而豁然开朗——这可归为文学的功能之一。感知和表达的能力相辅相成,都需要磨练。乍一听牵涉感性,实际上需要的是思考——去捕捉和处理自己从外部世界获得的信息,并作出相应的反馈。
一个人如果长期使用二手材料代替自己的声音,那会怎么样呢?
他的感知能力将变得越来越迟钝。在表达上,他就成为一个人云亦云的人。
当下许多成年人的文字趣味存在双重标准。他们本身不喜欢作文选,可是,在指导孩子写作时,他们却不由自主地拿出作文选的一套遣词造句。很快,孩子的文字趣味也出现了双重标准:他们喜欢的课外读物是这样一种语言体系,他们写作的时候,采用的却是背熟了的另一套体系。而双重标准,在大多数情况下等同于没有标准。久而久之,他们对文字的优劣将失去判断。
与二三年级的小学生探讨文字趣味,是否为时过早?我认为这恰恰是最佳时机。好的文学教育,就应该从一开始教会他们甄别文字的优劣。而第一步,要从真诚、质朴的表达开始。
在第一波冷空气到来的那个周末,我带着工作坊的学生们去了一趟徐家汇公园。就算捡树叶,也要多捡些不同形状和大小的。我希望他们能留意到不在花期的樱花树,能发现有的银杏树叶黄了,有的依旧是一树的绿,能看看南天竹和沿阶草的果实,能认识《蒹葭》中所歌咏的蒲苇。凉风乍起,孩子们可以在空地上站一站,看悬铃木的叶片是怎样飘飘洒洒地落下,又是怎样轻悄地委身于石楠丛和麦冬丛。
我们去小岛探险了,Lulu老师你是不是不敢过来啊?
水杉的树叶有绿有黄。
Mia说:老师,你看这两种颜色在一起多好看!
一片没有找到同伴的叶子,独一无二,Suki把它送给了同学。
让我闻闻,臭椿到底臭不臭?有没有银杏果臭?
九天边跟着观察植物,边留意着秋虫。
Max说这一串串小果子像子弹一样,他收集了好多。
老师说:这有毒哦。大家刷的一下躲得远远的,保命要紧,哈哈。
只捡绿色树叶的韵如,是不是舍不得它们枯萎?
小Lulu说悲伤沮丧的声音从天鹅的嘴里发出来,它没有了初级飞羽。
孩子们珍惜地把落叶和秋虫带回了教室。这一次,在他们的文章里出现了红黄相间的鹅掌楸树叶、芭蕉扇一般的八角金盘、由银色外衣包裹的“像给贵族吃的”栾树果实、落在地上臭烘烘的白果,还有几只令他们流连忘返的黑天鹅。
风景不容易写。他们是生活在城市里的孩子,比起大自然,我更希望他们能从自己的日常生活,从人们的穿着、空气的味道、饮食的变化等等小事当中,去体味季节更替。不过,也不用急在一时,这将是一条长路,他们将迎来许多不一样的四季。
这就是孩子们看到的秋天——
你们画过秋天吗?是不是会画很多很多黄叶?可你们有没有想过,你的画只有一种黄叶,一样黄,一样大的,我们小区的叶子几乎有数不清的种类,可个个形态各异,最多的是一种连妈妈都不认识的长长的叶子,有些红,有些黄,多得把我们马路边窄窄的小路全都铺满了,像极了一块长长的,一块黄,一块红,一块绿的大自然地毯。
在我朋友家旁边的小游乐场里,冷风哗哗吹着,地上的叶子越来越多,风很大很大时,还会微微颤起来,翩翩起舞,时不时游走,把沙粒都刮了起来。
妹妹和她的好朋友一蹦一跳的走在沙子里,捡叶子玩儿,你笑我跳的,真好玩儿!时间到了,妹妹们和对方告别,我们往回走着,风吹着书上的荒野,像在和我们打招呼。一片片叶子顺着风飘落下来。
作者:舒奕含 8岁 故事星球学员
我终于找到了秋天的足迹。秋天,有很多花和植物,在这个美妙的季节中开花、结果。
我虽然见过樱花,但却没机会看樱花树和书上的叶子。这一次,我可得瞪大眼睛看。樱花树的叶子边缘是带齿轮状的,有很多尖尖的刺,你摸一下倒是没什么事,但是如果一直摸,你可要被扎得慌。
我还看到了一只大黑天鹅,它全身的羽毛黑得发亮,尾部带一点点白猫。一些居民正在喂食,面包、青菜什么的,有什么扔什么。一群群小麻雀我面前一闪一闪的,害得我什么都看不清,都要密集恐惧了。
还有平常看着很美丽的银杏树,结的果却散发着浓浓的臭味。有些人就是冲着这些银杏果来的。闻起来臭,带回家烤烤,那真是美味至极!!!
作者:苏畅 9岁 故事星球学员
在点评这一次作业时,我提醒他们,一定要写自己感兴趣的事儿。有个女孩子当即表示:老师,这是写作文,我没有什么感兴趣的事儿想写进作文的。
要孩子说真话,还是很简单的。真话就这样来得令人措手不及,而且具有打击性。没关系,尽管一再表示对作文的厌恶,这个女孩却接连写出了好几篇动人的文章。她向我展示两种不同的真实,两种都有意思。
许佳
作家,资深媒体人。16岁开始小说创作,18岁出版长篇小说《我爱阳光》。迄今出版《最有意义的生活》、《租一条船漫游江南》、《我的魔法时刻》等作品共8种。2017年加入故事星球,从事面向儿童的文学启蒙及写作教育。
我们是谁?
我们是一份关注儿童阅读创作以及家庭教育发展的儿童杂志,有不定期纸质版和定期更新的微信版。由STORYLAND故事星球主办。
“故事星球”集结了一群热爱教育并脚踏实地地帮助孩子“讲故事”的伙伴:资深稳定的外籍导师,陪伴孩子成长的阅读导师,专业的戏剧艺术家,共同专注培养4-12岁儿童的阅读素养与创意表达,坚信他们能让孩子成长为有趣丰富的“全人”。
点击图片,阅读往期文章
你知道史莱姆吗?这个8年级女生打算用它创业
私立学校学费,还没到顶呢 | 李梓新专栏
点击图片,了解故事星球最新产品
最详细工作坊攻略来袭
英文读写工作坊
艺术工作坊
中文工作坊...
寒假课程已全面公布,点击上方图片查看详情!
Pre-RTP 家庭共读预备营
适合3-6岁孩子家庭的亲子英文共读计划
帮助家长在家培养
孩子英文阅读兴趣和阅读习惯的知识技能
最近一期开班时间为2017年11月29日
《故事星球》杂志
是一个手提故事包
汇拢了生活里轻松愉悦的事情
不管你是小孩,还是大人
一旦把它打开,它会由着你的性子
变成世上所有一切
点击阅读原文,
立刻拥有《故事星球杂志》: